《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作品鉴赏
整体赏析
此词通过女词人独特的感受和体验另辟蹊径地揭示出中华民族的女子多愁善感的心理共性,既有精微的审美体验,又有精妙的审美传达,堪称一首工致精巧的别情佳作。
起句“红藕香残玉簟秋”,领起全篇。它的上半句“红藕香残”写户外之景,下半句“玉簟秋”写室内之物,对清秋季节起了点染作用,说明这是“已凉天气未寒时”(韩偓《已凉》)。全句设色清丽,意象蕴藉,不仅刻画出四周景色,而且烘托出词人情怀。花开花落,既是自然界现象,也是悲欢离合的人事象征;枕席生凉,既是肌肤间触觉,也是凄凉独处的内心感受。这一兼写户内外景物而景物中又暗寓情意的起句,一开头就显示了这首词的环境气氛和它的感情色彩,受到了后世词评家的极力赞赏。
上阕共六句,接下来的五句按顺序写词人从昼到夜一天内所作之事、所触之景、所生之情。“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两句,写的是白昼在水面泛舟之事。“轻”,言其悄悄;“独”,标示仅己身一人。此处以“独上”二字暗示处境,暗逗离情。下面“云中谁寄锦书来”一句,则明写别后的悬念。词人独上兰舟,本想排遣离愁;而怅望云天,偏起怀远之思。这一句,钩连上下。它既与上句紧相衔接,写的是舟中所望、所思;而下两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则又由此生发。这一收煞,组合成了一个空间系列环境:红藕、兰舟、雁字、西楼。占据这空间一角的则是满怀幽思的女词人。
如果化为丹青,就是一幅绘画,产生出绘画美。“月满西楼”,以空间感透视出时态感。“满”字显示出时间的推移。可以想见,女词人因惦念游子行踪,盼望锦书到达,遂从遥望云空引出雁足传书的遐想。而这一望断天涯、神驰象外的情思和遐想,不分白日或月夜,也无论在舟上或楼中,都是萦绕于词人心头的。这里汩汩流转的是女词人的情和意,于是前述的绘画美便上升到一个更高的美学层次:意境美。
词的换头“花自飘零水自流”一句,承上启下,词意不断。它既是即景,又兼比兴。其所展示的花落水流之景,是遥遥与上阕“红藕香残”“独上兰舟”两句相拍合的;而其所象喻的人生、年华、爱情、离别,则给人以“无可奈何花落去”(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之感,以及“水流无限似侬愁”(刘禹锡《竹枝词九首》其二)之恨。“相思”的全词意脉径露纸面,上阕的一切描述汇聚、绾合到这里,为它下了注脚。词的下阕就从这一句自然过渡到后面的五句,转为纯抒情怀、直吐胸臆的独白。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二句,在写自己的相思之苦、闲愁之深的同时,由己身推想到对方,深知这种相思与闲愁不是单方面的,而是双方面的,以见两心之相印。这两句也是上阕“云中”句的补充和引申,说明尽管天长水远,锦书未来,而两地相思之情初无二致,足证双方情爱之笃与彼此信任之深。前人作品中也时有写两地相思的句子,如罗邺的《雁二首》其二“江南江北多离别,忍报年年两地愁”,韩偓的《青春》诗“樱桃花谢梨花发,肠断青春两处愁”。
这两句词可能即自这些诗句化出,而一经熔铸、裁剪为两个句式整齐、词意鲜明的四字句,就取得脱胎换骨、点铁成金的效果。这两句既是分列的,又是合一的。合起来看,从“一种相思”到“两处闲愁”,是两情的分合与深化。其分合,表明此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其深化,则诉说此情已由“思”而化为“愁”。下句“此情无计可消除”,紧接这两句。正因人已分在两处,心已笼罩深愁,此情就当然难以排遣,而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了。
这首词的结拍三句,是历来为人所称道的名句。王士禛在《花草蒙拾》中指出,这三句从范仲淹《御街行·秋日怀旧》“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脱胎而来。这说明,诗词创作虽忌模拟,但可以点化前人语句,使之呈现新貌,融人自己的作品之中。成功的点化总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仅变化原句,而且高过原句。李清照的这一点化,就是一个成功的例子。
王士禛也认为,相对于范句,李句“特工”。两相对比,范句比较平实板直,不能收醒人眼目的艺术效果;李句则别出巧思,以“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样两句来代替“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的平铺直叙,给人以眼目一新之感。这里,“眉头”与“心头”相对应,“才下”与“却上”成起伏,语句结构既十分工整,表现手法也十分巧妙,因而就在艺术上有更大的吸引力。当然,句离不开篇,这两个四字句只是整首词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并非一枝独秀。它有赖于全篇的烘托,特别因与前面另两个同样工巧的四字句“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前后衬映,而相得益彰。同时,篇也离不开句,全篇正因这些醒人眼目的句子而振起。
女词人以独特的方式感知到人类最普遍存在的一种情感,又以独特的技巧表达出这一情感,凝为审美的晶体,于是这首词就产生了永久的艺术魅力。
名家点评
明代杨慎批点杨金本《草堂诗馀》卷三:“离情欲泪。读此始知高则诚、关汉卿诸人,又是效颦。”
明代王世贞《弇州山人词评》:“李易安‘此情无计可消除,方下眉头,又上心头。’可谓憔悴支离矣。”
明代吴从先《草堂诗馀隽》卷五眉批:“多情不随雁字去,空教一种上眉头。”评语:“惟锦书、雁字,不得将情传去,所以一种相思,眉头心头,在在难消。”
明代沈际飞《草堂诗馀正集》卷二:“时本落‘西’字,作七字句,非调。是元人乐府妙句。关、郑、白、马诸君,固效颦耳。”
明代李廷机《草堂诗馀评林》卷二:“此词颇尽离别之情,语意超逸,令人醒目。”
明代茅暎《词的》卷三:“香弱脆溜,自是正宗。”
明代张丑《清河书画舫》申集引《才妇录》:“易安词稿一纸,乃清秘阁故物也。笔势清真可爱。此词《漱玉集》中亦载,所谓离别曲者耶?卷尾略无题识,仅有点定两字耳。录具于左:‘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右调《一剪梅》。”
明代徐士俊《古今词统》卷十:“‘楼’字上不必增‘西’字。刘伯温‘雁短人遥可奈何’亦七字句,仿此。”
清代王士禛《花草蒙拾》:“俞仲茅小词云:‘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视易安‘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可谓此儿善盗。然易安亦从范希文‘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语脱胎,李特工耳。”
清代沈雄《古今词话·词辨》卷上:“周永年曰:《一剪梅》唯易安作为善。刘后村换头亦用平字,于调未叶。若‘云中谁寄锦书来’,与‘此情无计可消除’,‘来’字、‘除’字,不必用韵,似俱出韵。但‘雁字回时月满楼’,‘楼’字上失一‘西’字。刘青田‘雁短人遥可奈何’,‘楼’上似不必增‘西’字。今南曲只以前段作引子,词家复就单调,别名‘剪半’。将法曲之被管弦者,渐不可究诘矣。”
清代万树《词律》卷九:“‘月满楼’,或作‘月满西楼’。不知此调与他词异。如‘裳’‘思’‘来’‘除’等字,皆不用韵,原与四段排比者不同。‘雁字’句七字,自是古调。何必强其入俗,而添一‘西’字以凑八字乎?人若欲填排偶之句,自有别体在也。”
清代张宗橚《词林纪事》卷十九:“此《一剪梅》,变体也。前段第五句原本无“西”字,后人所增。旧谱谓脱去一字者,非。又按:《汲古阁宋词》,此阕载入《惜香乐府》,恐误。”
清代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卷三:“易安《一剪梅》词起句‘红藕香残玉簟秋’七字,便有吞梅嚼雪,不识人间烟火气象,其实寻常不经意语也。”
清代陈廷焯《云韶集》卷十:“起七字秀绝,真不食人间烟火者。梁绍壬谓:只起七字已是他人不能到。结更凄绝。”《白雨斋词话》卷二:“易安佳句,如《一剪梅》起七字云:‘红藕香残玉簟秋’,精秀特绝,真不食人间烟火者。”
清代况周颐《〈漱玉词〉笺》:“玉梅词隐云,易安精研宫律,所以何至出韵。周美成倚声传家,为南北宋关键,其《一剪梅》第四句均不用韵,讵皆出韵耶?窃谓《一剪梅》调当以第四句不用韵一体为最早,晚近作者,好为靡靡之音,徒事和畅,乃添入此叶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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