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的人物分析
紫鹃的出场,差不多是与林黛玉同步的。小说第三回,林黛玉辞父离家,投奔到贾府,“只带了俩个人来:一个是自己的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名唤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小丫头名唤鹦哥的与了黛玉。”鹦哥这名字,在第三回后便不再出现了,但我们可从鸳鸯同平儿的一段对话中推出鹦哥便是后来的紫鹃。
紫鹃作了黛玉的侍女后不久,二人就越过了主仆的界线,结成了莫逆知心。用紫鹃的话来说:“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偏他又和我极好,比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俩个离不开……”(57回)。
黛玉却是在生命垂危的时刻,向守在病榻旁的紫鹃倾吐真情:“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虽是老太太派你服侍我,这几年,我拿你就当作我的亲妹妹——”(第97回)黛玉临终时,又紧紧攥住紫鹃的手不放:“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服侍我几年,我原指望咱俩个总在一处,不想我……”(第98回)
紫鹃的社会地位是卑微的,她何以成为贵族小姐林黛玉的知心,这有着多方面的原因。
紫鹃这一形象,作者并没有进行集中的描绘,而是散见在各个章节中的。将这些细节串联起来,我们可以得出对紫鹃的最直接的印象:善良聪慧,温柔贴心。她第一次以“紫鹃”的名字在书中出现,是派雪雁给林黛玉送手炉。黛玉到梨香院探望宝钗,走了没多久,紫鹃就牵肠挂肚,担心黛玉纤弱多病的身体抵挡不住风雪严寒,马上打发雪雁给黛玉送去取暖的手炉。
在以后的章节中,我们还可以看到这样一些细节:当黛玉久久伫立于花荫之下,向怡红院张望,看见贾母、王夫人等去探望卧床的宝玉时,联系到自己的身世,想到有父母的好处,泪流满面,紫鹃将她从悲伤中唤了出来:“姑娘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中秋之夜,林黛玉和史湘云在寂静的凹晶馆联诗琢句,深夜未归时,紫鹃又穿亭绕阁,满园寻找,生怕黛玉累着,冻着。林黛玉身体和情绪的细微变化,紫鹃更是一一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第67回,林黛玉收下了薛蟠从江南带来由宝钗分送给她的礼物,其中有黛玉家乡苏州虎丘的“自行人”,黛玉由睹物而思乡,由思乡而伤己:“想起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寄居亲戚家中,那里有人也给我带些土物来?不觉又伤起心来。”紫鹃“深知黛玉心肠,但也不敢说破”,便做了一番劝慰开导,让黛玉不要伤心,免得宝姑娘误会,又提到如今身体在慢慢变好,但还没有大好,要自己珍重。如果哭坏了身子,叫贾母看着添了烦恼。紫鹃的话语中有安慰,有批评,但又说得十分得体,一片真情自然流露。
丫头服侍小姐,这固然是封建家庭中被视为本分的事,但如此尽心周详,显然已经超越了主仆的界线而上升到朋友知己。紫鹃不仅在生活上对黛玉体贴细心,尽显聪慧可人的本质,在精神上更是黛玉的忠实支持者。在大观园里,只有她真正理解宝黛之间的爱情。这也是黛玉引紫鹃为知己的一个重要原因。
在大观园的丫头群里紫鹃是迥异于别人的,她仿佛始终把自己锁闭在潇湘馆里,替黛玉照顾翠竹和鹦鹉,她的性格孤洁而娴静,即使贾母和宝玉的屋里也很少见到她的踪迹。然而,对黛玉又感情真挚,不只倾心尽力照顾、服侍,温暖着黛玉病弱的身体和寄居的苦情,而且时时为宝黛的爱情危机排忧解纷、献策出力。
黛玉一心一意地爱着宝玉,紫鹃是清清楚楚的。虽然宝玉也当着紫鹃的面明确表露过对黛玉的爱意:“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第26回)但宝玉生活在珠围翠绕的环境中,他对黛玉的感情是否也坚如磐石呢?这是紫鹃放心不下的。于是,出于对黛玉的一片至诚的爱心,“慧紫鹃”上演了“情辞试莽玉一幕”。
宝玉去潇湘馆探望黛玉,因黛玉午觉不敢惊动,就和紫鹃到回廊上闲话,紫鹃乘机说道:“‘姑娘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她,远着你恐还不及呢!’说着,便携了针线进别的房里去了。”“宝玉见这般景况,心中象浇了一盆冷水,只瞅着竹子发了一回呆……顿觉一时魂魄失守,便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
当这一瓢冷水泼得宝玉呆坐在沁芳亭后落泪时,紫鹃知其已动真情,还不信实,又“一经来寻宝玉,”“挨他坐着”,换了一种情绪,杜撰出林妹妹要回苏州的言辞来进行试探。宝玉先是不信,紫鹃便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所以早则明年春,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必有人来接的了。”宝玉听到黛玉归期已定,恰似与心上人生死永诀,“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一身发热,满脸紫涨,眼珠发呆,指甲掐在人中上也没有知觉。
这一试,在荣国府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袭人兴师问罪,贾母愤怒责骂,这些都像冰雹一样砸在紫鹃头上,而紫鹃却毫无怨言,因为她试出了黛玉在宝玉心中不可动摇的地位,试出了宝玉对黛玉生死不渝的爱情。她由衷地为宝黛爱情的坚贞而喜悦,欣慰。紫鹃在“试玉”中看到了宝玉的实心,而读者也在“试玉”中见识了紫鹃的聪明勇敢和侠骨柔肠。
“试玉”的成功,使紫鹃对宝黛爱情的未来充满了憧憬和信心。她热烈地期盼这对有情人能终成眷属,并真诚地抓住一切时机,为促成这一婚姻的美好归宿而努力。“试玉”后不久,薛姨妈到潇湘馆做客,谈到婚姻大事时,薛姨妈对宝钗说:“我想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得那样,若要外头说去,老太太断不中意,不如把你林妹妹给了他,岂不四角俱全?”紫鹃看来,这是不可错过的良机,于是,紫鹃跑过来道:“姨太太既然有这个主意,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去?”(第57回)
主子谈话,奴婢是不能插嘴的,但一心为黛玉着急的紫鹃已顾不得这些了,鼓动薛姨妈去撮合宝黛的婚事。然而薛姨妈心中早就装着“金玉良缘”之说,她所谓的“四角俱全”,只不过是说给黛玉的门面话而已。紫鹃希望她去促成宝黛的婚事自然是不可能实现的。这次行动虽然失败了,但她纯真无私的性格,却跃然纸上。
紫鹃从小来到富贵流传已近百年的封建贵族大家庭府,虽然地位卑微,但她却禀性松柏,心地高洁,从不趋炎附势。这与孤傲的黛玉在气质上是相契合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二人就更自然而然地在相互尊重,平等的基础上建立起更加高尚的情谊。贾府里处处争财夺势,讲势力、耍阴谋,而紫鹃在这群戴着虚伪面具的人中始终洁身自好,保持着做人的真本色。
在“痴丫头误拾绣春囊”引发的抄检大观园中,敢于主动站出来说话的只有两个丫鬟:“一个是锋利刚强的晴雯,一个是温和娴静的紫鹃。当杀气腾腾的抄检者来到怡红院时,那晴雯“挽发”、“倒箧”,当着那些当家奶奶、陪房奶奶的面辛辣讽刺;紫鹃却是沉着冷静,冷眼旁观伺机反击。当这些人凶神恶煞地来到她房中,抄出宝玉的旧物时,作威作福地要追究这些东西的来历,她却不慌不忙地笑着说:“直到如今我们两下的帐也算不清,要问这一个,连我也忘了是哪年哪月有的了。”(第七十四回)
她不仅没有被这些人的嚣张气焰所吓倒,反而不卑不亢,不愠不火地笑着说话。这种笑不是献媚、逢迎的笑,而是对那些狐假虎威的人的嘲笑。在这次查抄事件中,虽然她与晴雯的反抗方式不同,但那种不畏权势的正直品质同样令人敬佩。
黛玉本性懒与人共,心高气傲,从不趋炎附势,讨好奉承。她寄居贾府,孤苦伶仃,没有一点势力,在这种情况下,紫鹃并没有去逢迎讨好贾母、王夫人等封建家长,反而将全部心思用在关怀照顾黛玉身上。尤其是黛玉在贾母心中的地位已江河日下,而人们都将热情献给即将登上宝二奶奶宝座的薛宝钗时,紫鹃依然守在黛玉身边。
第99回,贾府上下都为宝玉宝钗办喜事去了,人们一反过去那种“黛玉向来病着,自贾母起,直到姊妹们的下人,常来问候”的态度,“上下人等都不过来,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睁开眼,只有紫鹃一人”。紫鹃一边照料,一边还“天天三四趟告诉贾母”,此时贾母的心早已扑在宝玉、宝钗身上,把黛玉丢在了一边,紫鹃愤怒地责骂这些主子们“狠毒冷淡”(第97回)。
黛玉垂危,紫鹃只得请来孀居须回避宝玉成亲的李纨来料理。当时,紫鹃悲哀的“在外间床上躺着,颜色青黄,闭了眼只流泪,那鼻涕眼泪把一个砌花锦边的褥子已湿了碗大一片。”当黛玉弥留之际,林之孝家的前来传达贾母和凤姐的命令:“那边用紫鹃姑娘使唤使唤呢”。而紫鹃色正词严地拒绝道:“林奶奶,你先请罢!等着人死了,我们自然是要出去的,那用这么——”(第97回)这句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满腔的怒火已溢于言表了。
她不顾头上贾母、凤姐的巨大压力,不顾自身的祸福安危,坚持守护着黛玉。试想一下,如果她是那种“温柔和顺”的风派人物,她就会扔下垂危的姑娘,乘机投到宝二奶的身边去讨好立功,作为明日进身之阶;如果她是个毫无见地,唯唯诺诺地庸人,她也就顾不了姑娘的死活,委屈从命而去。而紫鹃毕竟没有辜负黛玉的真心,她恰如一道火光,虽然微弱,却一直在黛玉黑暗寂寞的心中闪亮。
从黛玉这方面来说,她为紫鹃这种独立人格和美好品质的完善与保持提供了一块纯净的土壤。紫鹃所处的环境,是18世纪中国封建社会的贵族世家——贾府,在这个封建等级秩序森严的豪门世族,作为奴婢,只有俯首听命,忍受压迫的份儿。当紫鹃成为黛玉的侍女,特别是随黛玉搬进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幽静宜人的潇湘馆后,紫鹃生活的具体环境变了,她与贾府贵族主子在形式上离得远了。
潇湘馆的美好环境,黛玉待她姐妹似的情谊,给了紫鹃以新的影响。林黛玉虽然出身官宦之家,可是到她父亲林如海,家业已经衰败,母亲去世后她寄居在贾府,继而父亲过世,她实际上已成了丧失一切依靠,寄人篱下的孤女。在人们的眼里,她不是什么正经主子,所以除了贾母疼爱外,别人只不过是应景儿,还有人多嫌她的,敏感的黛玉自然心知肚明。
在大观园里,她冷眼旁观一切人的举止行为,自己内心却是异常孤苦寂寞的。因此,对于紫鹃这样一个朝夕相处,知寒知暖又聪明纯静的女孩儿,自然会引为知己。紫鹃这个贾府的奴婢,在潇湘馆这个小小的独立王国内,成了黛玉心目中唯一的亲人。黛玉待紫鹃这种超越主奴之分的感情,在无形之中,使紫鹃的人格得到了充分的尊重和进一步的净化、提升。
作为封建阶级的叛逆者,林黛玉在待人上重情而不重地位、金钱、权势。她不像封建正统的小姐如探春、宝钗般具有森严的等级观念,视丫鬟为“什么也不懂的糊涂人”(第32回),甚至如同“猫儿、狗儿”(第64回)。如香菱拜她为师,她也不拂其意,欣然应允,认真地教她作诗。
贾府里主仆之间等级森严,主子可以随便虐待奴仆,稍不遂意,便是打骂、动刑,更有甚者逼死人命。黛玉这位“专挑人不是”的小姐却从未行使过主子权力打骂过紫鹃,反而还能宽容虚心地接受紫鹃的责备。在“痴情女情重愈斟情”那场轩然大波后,林黛玉“日夜闷闷,如有所失”,紫鹃不仅能度其意,而且直言了这位小心眼儿姑娘之失:“若论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
别人不知宝玉那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的。为那玉也不是闹了一遭俩遭了。”黛玉啐道:“你倒替别人派我的不是,我怎么浮躁了?”紫鹃道:“好好的,为什么剪了那穗子?岂不是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是派他,才这么样。”(第34回)这中肯的批评,就像是朋友之间、姐妹之间,让我们看到了俩颗同样无私、真诚的心。
曹雪芹对紫鹃的塑造,是随着情节发展逐步完成的,她使贯穿全书的宝黛爱情悲剧以及林黛玉这一典型形象,得到了一种照应和补充。黛玉美丽娇弱、冰雪聪明,紫鹃温柔贴心、伶俐可人;黛玉孤傲清高、敏感多疑,紫鹃不卑不亢、坦诚纯真。面对自己的爱情,黛玉有太多的顾忌;面对痴心的黛玉,紫鹃无私关切,倾心相助。人们在想到黛玉时,必然会想起紫鹃,在赞美宝黛爱情时,必然不会忘记这个聪慧的“红娘”。